学表达

口述：韦良（广西柳州人）

撰文：胖爷

我叫韦良，一个来自广西的70后。柳州市位于广西北部，我家乡的村庄，地处柳州山区，更为偏僻。记得小时候，交通不方便，尽管村里离县城只有十五公里，但当时不通公路，走山路去一次县城，像过一次年。

我父亲身体不好，家中兄弟又多，自打我记事起，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紧长大，好去赚钱。我心里有一个责任，努力工作，改善家中环境。

一九九二年，春节初八，我跟随一位亲戚，来到广东高州打工。本来想跟本地人做建筑，到了高州，工头说人够了，不招人了。没有法子，我们只得自己去找工。

所幸，我在一家红砖厂找了一份工作，晒砖坯。砖厂有两个本地女人，女人晒砖，男人推车，从制砖棚拉砖到晒场，再由女工负责搬晒。

砖厂实行计件算工资，为了多拉几车砖坯，多赚点钱，我们争分夺秒，风吹日晒。下雨天，砖厂没活干。不开工，还要自己出伙食费，我们最烦这天气。

碰上下雨天，我申请拉砖坯进窑洞。一车一百几十块砖，一身汗水一身泥，你追我赶，为了那点劳力钱。

如果连下几天雨，连拉坯的活都没得干。我便去附近村里，找临时工。有一次，走了整整一个钟，见到几户人家，问他们需不需要翻耕香蕉地。九十年代初，高州农村普遍种香蕉，不种田。

找来找去，还真找到一家。每天5元工钱，包吃。还有一回，一村民建房子，我帮忙搬砖上四楼，每次挑担子，装20块砖，共100斤左右，干一天十块钱。

高州这地方不像珠三角，汇集五湖四海的打工者。不过，在高州，有些贵州人也来此谋生，干的全是砖厂、水泥厂的苦力活。

在老家，我讲壮话。虽然听得懂普通话，但上街就讲桂柳话（西南官话的一支，和四川话、贵州话交流无障碍）。第一次出远门，我连普通话都不会。来高州后，一边学普通话，一边学白话。

三个月，我学会了当地白话，可以和本地人交流。正是因为学会了白话，后来我去东莞后，白话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砖厂晚上很少加班，收工了，业余的生活消遣，是去村里的小商店看电视。当时《封神榜》《雪山飞狐》正热播，比现在的影视剧好看、精彩多了，我现在还会唱那几部剧的主题歌，《雪中情》《追梦人》。

到了七月，有人介绍我去中山帮忙养鱼。

大约我肯卖力气，为人实诚，这些特性，被老板看在眼里，传了开去。一个本地老板来砖厂找我，他抽555牌香烟，也递给我一支。当时，我烟酒不分家，这不是好习惯，很多年后，我才改过来，滴酒不沾，也不抽烟。此乃后话，在此不叙。

这位老板告诉我，养鱼工上午割草喂草鱼（草鱼按他们的叫法称鲩鱼），下午喂小麦，每月三百工资，包吃包住，住塘基上的鱼棚。

我心想，工资不错，不像在砖厂，干一天才能拿一天钱，而且要看天吃饭。3天后，我跟他上中山。此前，我从柳州来高州，从未晕过车。跟老板来中山时，坐班车，反而晕车了，而且特别厉害。

半夜时分，车抵达中山。下了班车，再步行去鱼塘。走到目的地，已经半夜12点。安顿好行李，便冲凉。我问老板冲凉房在哪里？老板指了指鱼塘，笑道，这不是天然的大浴缸吗？

这是平生第一次，在鱼塘洗澡。不但在鱼塘冲凉，而且在鱼塘洗衣。吃喝呢，则在鱼塘边上的棚子里。

带我来的老板，和中山一位本地人合伙，开了个80亩的鱼塘。高州老板人年轻，我喊他小老板。次日早上，小老板开了一辆拖拉机，叫我拿上镰刀，跟他到外面割草。

那时，中市三乡镇刚刚开发，到处都是泥车，拉黄泥来填水田。我们要赶在水泥车填完水口之前，把不要的禾苗割回来。

装草的拖拉机，好像产自韶关，自带翻斗。有一回，我们两割草回来，在那种乡村小路，只能容一辆拖拉机行走。我们开的拖拉机，拉了满满一车草，开在前面，后面有个摩托车，本地的，拼命按喇叭。

我们车装得太满了，实实在没有地方可以让他，只好一直就往前开，到路宽一点的时候，找了机会，才让他先行。

本地人把摩托车开过去，就停在我们前面，大声骂我们。小老板一听来火了，就叫我抄家伙，我拿起镰刀，他也拿起一把镰刀。本地人一看这个，就慌了，开摩托车跑掉了。

在柳州老家，我从未跟人打过架。小老板带我来中山的路上，反复对我强调，中山这地方，地处改革开放最前沿，鱼龙混杂之地，治安还不是很好。出门在外，只能拳头硬，才能生存。如果你软弱，就会被人欺负。

我来中山一个月之后，别的鱼塘有个老板，问我家里有没有劳力，有人的话，帮他找两个人，过来帮忙养鱼。那时候没有电话，只能写信回去，写信回去，叫了一个同乡来中山。

同乡下来之后，又带了一个老乡下来，也是跟别人养鱼。自此，我便有了一个伴。闲时，可以讲讲家乡桂柳话。有了老乡，异乡才不至于太孤单。

养鱼有淡旺季，在中山干了几个月，到了冬天，开始收鱼了，收完鱼之后，没什么事可干。我们辞工回家，从三乡坐车到中山，再转那个小中巴去广州。

走到半路，不知道哪个地方就给人家卖了猪仔。接着，又上了另外一辆车。汽车驶抵广州时，天已经漆黑一片。

我们都是第一次出远门，没什么社会经验。三个人到了火车站，才发现当天没有车回广西。

那时，我们打工的钱，都提前寄回家了，只留了一部分路费。没有车回广西，我们准备找个旅店。

一九九二年的广州火车站，真不是一般的乱。当时拉客的人特别多，就是拉人去住宿，热情得很，见人便上前抢你的包拉你的人。那时，我们都不懂。别人一问，一来接。我那个老乡，便要跟他上中巴。

我觉得怪怪的，不想让他上，我拉他下来。拉客的那个人，以为我是他的同行，别的旅馆抢客的，说我抢他生意。我说我没抢你的生意，他是我的老乡，我不想让他跟你去。他二话不说就打我一拳，我就来火了，当即和他争斗起来。

带我来中山的小老板说过，如果你拳头不硬，你就被人打，我一直记得这句话。不怕事，不惹事。如果别人来硬的，我就用硬的方式反击。那人看我态度强硬，这才软下来，放下我们，走开了。

后来，我们上了一辆中巴，去住宿了，好像是20块钱一个晚上。对方说，今天拉你到我那里去住，明天早上送你到广州火车站来。

我们相信他们，上了他的车，去了那个地方住，其实就打通铺。好在第二天，他还是把我们送到广州火车站。

那时，差不多还有两个月就过年了。到了火车站，我又有了别的打算，觉得这样回去，没多少钱，不光荣。

我跟老乡分手，他们坐车回广西了。我呢，从广州坐车回到茂名，又回到高州去，找了一份工，在水泥厂打石头。

做水泥，要用那个石灰石。那个地方没有什么，山上全是黄土，个石灰岩都在地下，把水田全部推开，推了差不多五六十米深，这样就露出那些石头来了，然后放炮，越打越深，越打越深，就成了一个石窝，等于露天的矿石。

我在石窝底下打石头，上面放炮，石头落到井底下，再用缆车拉上来，我们再加下面打石头。有一次，缆车拉了一斗石头，拉到一半的时候，缆绳断了，石头一直往下面滚，相当危险。我们躲在井底，没有地方可躲，只能往两边走，太危险了。做到年底，我要回家，从茂名坐火车回柳州。

当时广东治安不好，全国各地的治安都不好，那时在柳州就有那些烂仔，已经学会碰瓷了，我上了一次当。在柳州火车站出来，我背了一个行李包，去汽车站转汽车回家。有一个小青年，朝我对面撞过来，他手上拿个烂眼镜，掉在地，说，哎，你撞到我了，把我眼镜打烂了，你要陪我？

然后，他旁边同伙就围过来。你打烂人家，碰烂人家的眼镜，你要赔钱？我说多少钱，他要40块，我说没有，他说多少给一点，我说最多给你十块钱，他说十块钱不行。然后两个人讲价，我讲到20块，然后成交。

回到家，因为家里穷，把赚到的钱全部给了父母。过完年之后，口袋里面又没钱了，我要想办法赚钱，只能下广东打工。

但是没有路费怎么办？我向亲戚借了100块钱，钱借回来了，我还有个兄弟，那时还在上学，我又给他20块钱。我说过两天，我下广东了，再去找一份工作，赚钱养家。

在农村，种子钱、化肥钱，人情世故都需要钱。加上我们那里是山区，除了种田，其他没有什么收入。

那个年代很少人出来打工，在我们村，我是第一个出来打工赚钱的人。

此次出门，我留了20块钱给我兄弟上学，正准备下广东。村里面的一位堂哥，就是九二年，被我介绍到中山养鱼的同乡。见我下广东，想跟随同行。我心想，有个人陪伴也很好。

就这样，我们一行两人，又来到高州。我直奔水泥厂采石场，找到原来的老板。老板说，你来了可以，按照原来的工钱，300块钱一个月，每个月上满30天，没有假。除非端午节，我放假就放假，我不放假大家一起干。

这一回，我不打石头了，老板安排我做了点轻松的活，收水。露天的采石场，往地下采石头，洞越打越深，越打越宽。自然，便会打出地下水，洞中有水便要用收水器，将水收上来。我专门负责收水的工作。

采石场的工作，是男人的江湖。光着膀子，下苦力气。闲时，大家一起抽烟喝酒。我出门前，偶尔喝一点酒抽一点烟。到了采石场，人由环境变，我爱上了喝酒抽烟。

采石场有帮广西老乡，大家一起，抽烟喝酒，倒了痛快。有一次晚上，我们去小饭馆喝酒，有个贵州工友，说他们家乡，流行吃生鸡蛋。

只见他买来一只生鸡蛋，敲碎了直接用嘴巴吸，把蛋黄蛋白一起吃进肚子里面。看得我们目瞪口呆。

那时我们不喝啤酒，都喝米酒，抽的烟是水烟筒。那时椰树牌香烟挺有名的，2块4一包，我们抽不起，买烟丝。

有一次，老板说你有时间了，要去学烧电焊。我就去，反正有烂铜烂铁给你去学。烧了不到两个小时，我眼睛痛得不行，不干了。我明白老板好意，让我学点技术。我领了这心情，对他讲，烧电焊这活，我干不了，太亏眼睛。

在采石场，我被抓过一次暂住证，现在想来挺搞笑的。那时三更半夜，他们采石场水泥厂，反正有外地人打工的地方，他们都去抓。有一回，我也被抓了，他们把我们抓上车，然后拉到镇里的办公室。

空荡荡的一个办公室，把我们关在里面，无事可干，我们便坐在沙发椅子上睡觉，睡到天亮，等着老板过来把我们领回去。那时，老板过来领人，每个人罚50块钱，就可以领走了。

搞笑的是，我们老板不来领我们，被抓的人，陆续被领走了，就我们采石场两个工人，没人来领。我们俩一直在里面玩着，反正有吃有喝，白天可以在外面逛，反正就不出政府大门就可以了，然后又可以看他们打篮球，挺好玩的。倒也不着急。

直到下午六点，厂里面才派了一个工头，应该是管工的亲戚，过来把我们领回去。听说东莞深圳查暂住证更严重，而且抓住了，没人来领，又叫不出罚款，就会送去干劳工。

好在我运气不错，后来我去东莞，待了很多年，没被抓过暂住证。现在想想，也蛮幸运的。

到了九四年春节，我没回家过年，第一次在异地他乡过年。那时，我已经听说了东莞，知道那是世界工厂，进厂里打工，机会很多，人人向往。过完年之后，我跟老板说，不想在你这里打工了，想上东莞去。

堂哥听说我想闯东莞，有点犹豫，他想去东莞，又害怕找不到工。于是，我让他先留在采石场，我先去东莞探路。

本文为长篇纪实，长达2万余字，将分成四个章节发布，此为第一章节。下一章预告：到东莞之后，我进了一家小工厂，宿舍里男女混住，我实在受不了那种环境，做了几天，辞工走人。结果，老板扣了我的身份证……欢迎关注胖爷，查看更多工厂纪实，也欢迎诸君讲述亲身经历，提供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