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田退选与自民党派阀游戏

在经济低迷、物价上涨、日元贬值，再加上官方罕见发出可能发生大地震的预警声中，原本以应付地震为由取消外访行程的日本首相岸田文雄，突然于8月15日（日本战败纪念日，日本人称“终战纪念日”）的前一天，宣布将不参加9月底的自民党总裁选举。这意味着，岸田将在自民党新总裁也是当然首相诞生后宣告辞职。针对日本列岛大地震尚未来临而永田町（日本政治权力中枢所在地）先发生的“政治地震”，各方虽感觉多少有些突然，但并不特别意外。原因有二：其一是岸田内阁支持率近来一直徘徊在20%至30%的“危险水域”；其二是作为自民党内第五大派阀岸田派（宏池会）出身的首相，不管岸田对党内两大派阀即安倍派（清和政策研究会）和麻生派（志公会）如何百般依从与讨好，都未获得后二者强有力的支持与认可。

知难而退保存实力从这个角度看，岸田提前宣布不参加党总裁选举，与其说是不恋栈，不如说是有自知之明，即非不为也，实不能也。至于他在宣布不角逐党总裁时所说的，旨在挽救自民党信誉的言辞，明眼人不难看出，这只是政客言不由衷摆出的姿态。所谓“作为党的负责人，我必须毫不犹豫地为党内政治资金丑闻负责。要做到这一点，我不参选，是明示党将改变的第一步”，说白了，是败者给自己备好的下台阶。一名日本政论家就尖刻指出，岸田强调“为党的政治资金丑闻负责”而不寻求连任总裁的宣布，与1982年秋天同样是宏池会出身的时任首相铃木善信在几乎可连任的定局情况下宣布不参选，是截然不同的。岸田这回知难而退的宣布，并不会在自民党总裁选举史上留下美谈。尽管如此，对于岸田以应付巨大地震为由临时取消外访行程而留在国内，变相宣布即将退阵的消息，各方多少感到意外。原因是按照惯例，不少弱势政客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轻易放弃争取留任的机会。特别是与同样一开始就被定位为过渡首相的上一任自民党总裁菅义伟相比较，岸田的政治智商不能不说比菅义伟略胜一筹。派阀政治游戏高手当然，比菅义伟智商高明的岸田也是玩弄派阀政治游戏的高手。岸田十分清楚，他之所以能在2021年秋攀上党总裁宝座，并不是依靠自己的实力，而是由于自民党内第一大派阀安倍派和第二派阀麻生派的大老不便出马，又不愿放手让手下强人参与角逐战的结果。为此，岸田在组阁时不能不处处看两大派阀首领的脸色。论功行赏与兼顾派阀力量的平衡，可以说是自民党历任当权者幕前幕后与对手交易的拿手把戏与基本模式，岸田在这方面的操作水平一点也不比前人逊色。2022年7月，前首相安倍晋三在奈良市遭枪击身亡，岸田迅速决定为安倍举行国葬，可视为岸田对安倍及其派阀势力示好的杰作。果不其然，岸田内阁在起帆时相对顺利，自民党利用安倍之死，在众议院大选中也赢得不少同情票，获得“绝对稳定的多数议席”。但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紧紧贴近安倍派的岸田，也得为安倍派等大派阀的负面形象与丑闻背锅。黑金政治由来已久首先是，随着安倍遇刺内情逐步曝光，各方视线都集中在刺客山上彻也行刺安倍的动机，以及他所透露与揭发的自民党与韩国统一教密不可分的关系。鉴于战前日本军国时代政教合一带来的祸害，战后日本的和平宪法明文规定政教分离；但在事实上，韩国统一教与自民党政客，特别是安倍的外祖父岸信介及其随从渊源甚深，关系特殊。为平息各方的追究与声讨，岸田不得不下令自民党国会议员自我申报与统一教的关系，并表示今后将切断与统一教的交往。但各方认为，在实际上，当局对此并未真正深入调查与根治。其次是，由于自民党政治资金丑闻，特别是通过出售宴会券筹募政治资金但未依法呈报，涉嫌暗中“回扣”的问题一再被揭发，身为自民党总裁兼首相的岸田不得不为此道歉，并率先解散自己领导的派阀。紧接着，除麻生太郎领导的志公会外，各派阀也依样画葫芦宣布解散，但熟悉日本政局的人都知道，这只是改头换面，并未触及问题本质与具体改革方案。就以这回政治资金部分流入个别政客口袋的黑金丑闻而言，岸田除了发表声明，宣布解散派阀，并在众议院政治伦理审查会首次会议时以首相身份露脸以示重视之外，并未有进一步的具体行动。当然，所谓政治资金丑闻并非始自岸田内阁，岸田派也不是此次丑闻首当其冲的主角，而是自民党派阀政治与生俱来的顽疾。翻开战后自民党的发展史，企业献金、政商勾结、政客因贪污案被捕入狱的事件层出不穷，从未停息。大派阀由于当政的机会大，所获的贿金或所谓合法献金当然越多；小派阀由于力量较小，财阀对它们的兴趣不大而相对显得“清廉”。但在大派阀有难时，小派阀得以出面支撑政局（其背后仍得由大派阀支撑与操纵），以便营造自民党人“自我净化”与“清新内阁”的形象。与此同时，旨在协助当局稳定政局的日媒，也会相应大力制造与渲染“新期待”，转移国民视线。这便是二战后日本政治与金钱丑闻的基本公式，也是日本大众传媒与政局变化相互呼应最常见的风景线。换句话说，历届自民党政府在面对金钱丑闻时，最常行使的手法就是中途换马（换人挂帅），让民众发发闷气，从而保存自民党的实力与掩盖金钱政治的真相。岸田所在的派阀虽非与金钱政治关系最深的大派阀，但在自知无望续任首相的情况下，他愿意以重视党的利益为名，承担责任挂冠而去，既是无奈，也是出于自我保存实力考量的一项选择。岸田去留与鸽鹰论争无关至于岸田内阁诞生初期，有人因为岸田出身于被视为“鸽派”的宏池会，而期待他在掌政后采取重视经济与轻武装路线的想法，那当然是对日本政局的一种误读或误解。岸田上台三年以来，大力增强防卫力量，允许拥有反击能力的武器，并将防卫预算增至国内生产总值（GDP）的2%以上和修订防卫三文件，充分说明这一点。这些对军事武装情有独钟的动作，与其说单纯只是为了遵循党内鹰派（安倍派与麻生派）既定的政策，不如说是其防卫路线与安倍等鹰派政客并没有丝毫不同的底色。说得更加明确些，自民党内所谓鸽鹰内外政策的论争与抉择，早在上世纪90年代日本政坛“总保守化”（即“总自民党化”）之声中逐步淡化与消失。2021年岸田在出马竞选自民党总裁前夕所发表的宣言中更直接主张修改宪法与加强安保，变相埋葬长期以来宏池会高举的“重视经济”与“轻武装”的两面旗帜与路线。由此可见，岸田内阁基本上就是安倍路线的延伸与加强，他的下野与自民党内的鸽派与鹰派力量消长毫不相关。从这个角度看，原本就扮演过渡首相角色的岸田的去留，对于日本内外政策走向的影响，可以说是微乎其微。（作者卓南生是新加坡学者、北京大学新闻学研究会导师、厦门大学国际传播研究中心名誉主任、日本龙谷大学名誉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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