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易新闻2024-10-17 07:37:06发布:央视专访：制作人冯骥的“取经路”

冯骥：“我觉得大面上是一样的，比如说惩恶扬善，希望这个世道是讲公平的，讲正义的。包括可能大家会觉得爱很重要，牺牲很伟大。这些共通的价值观是共同的。从我的角度理解，首先游戏这个载体，是有一定特殊性的。游戏好在哪里呢？好在你可以不借助文化理解。比如我不知道《西游记》里面这些故事，我不知道这些人物关系。单纯因为画面品质很高，看起来很写实，在一个真实的森林里，然后我们看到很生动的怪物，很生动的妖怪，我跟它能产生一些互动。这些互动我做对了会得到奖励，这件事情本身就会让我沉浸，先好玩再感受它后面的东西。比如这个游戏有没有自己的世界观，有没有它传递的一些思想，它有没有跟某个文化产生一些渊源。”

董倩：“一旦变成一个玩家的形式，他去完成任务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就全接受了。”

冯骥：“甚至他也不用接受，他就觉得这很新奇，这个不是我文化里熟知的东西，他有一种异域的猎奇感。先有猎奇感就好了，也许这中间有5%的人愿意去查一下，它本身有什么寓意，那我觉得就更好。”

《黑神话：悟空》的故事源于中国经典名著《西游记》，在游戏里玩家将扮演一位“天命人”，为了探析昔日传说的真相，踏上一条充满玄幻和传奇的西游之路。现实中的冯骥，从生物医学工程专业转向游戏行业，也是一段如履薄冰的征途。

董倩：“你的理想清晰起来，什么时候？”

冯骥：“第一步就是你首先很早，能够笃定游戏是有价值的，能给人带来幸福感。游戏一定程度给你提供了一个相对清晰的成长路径，要升到多少级，这个级别你可以拥有什么样的装备，你可以开启什么样的功能，你可以去到什么样的新关卡。清晰的目标会让人有安全感一些。”

董倩：“别人可能都觉得这是沉迷，用这样相对负面的词去形容。”

冯骥：“游戏确实存在一个风险，或者存在一个黑暗面，因为游戏有反馈。被动地去欣赏一个艺术门类，比如我去看一本书，我去看一本电影，我做对做错它都不会给我反馈，所以游戏这个形式，本身是一个双刃剑。如果这个游戏强烈地、刻意地诱导你可能会产生一些玩了还想玩，它仍然可能具备比之前的艺术门类，比那些娱乐产品要有更强的成瘾性。”

董倩：“这跟设计者有关，还是跟玩者有关？”

冯骥：“这件事情本身，对一个心智不成熟的用户是可能有伤害。正如我们禁止儿童体验很多东西一样，所以这个方面我觉得首先是有一些约束。就跟我们公司会讲，你要做游戏是你要愿意给你的小孩、朋友、亲戚推荐，放心玩的。如果能对自己说这句话，这可能才是合理的度。 ”

冯骥早年网名“yocar”江湖人称“卡总”。对于游戏的成瘾性，他是有切身感受的。他的童年，正值街机游戏流行，父母对他热衷游戏的态度是只要成绩不垮，就不多管束。

他的成绩也确实没垮。2000年，18岁的冯骥考上华中科技大学，选择了生物医学工程专业。

董倩：“父母让你读的，还是你自己读的？”

冯骥：“乱选的。听到生物医学工程的时候，你第一反应是会做出一些大家可能想象不到的设备。比如这个设备会放到宇宙飞船里，作为人的冷冻舱。它可以把人快速地保存，为了星际旅行，要过几十年他的寿命不要受影响。”

董倩：“这是你自行脑补的？”

冯骥：“对。我学了这个专业之后才发现，实际上这个专业无论是要做到我想象中的设备，还是做到它的一些比较前沿的研究，可能起码要读到博士。我在大二大三的时候，我会意识到我可能不算一个特别适合在这个专业往下走的人。我那时候擅长做一点动画软件，那时候叫flash。我可以把它用一种比较生动的方式呈现，这个是我比较擅长的。”

临近毕业，在找工作和考研两条路中，冯骥选择了考研。他在外租了房子，那时已经进入到网游风靡的时代。租的房子很少被用到，因为他的时间几乎都泡在了网吧里。

冯骥：“我那个时候脑子里只有游戏，也确实沉迷了三四个月。跟父母还是说我在准备考研，他也不知道我日夜颠倒……”

董倩：“在网吧里考研。我们现在完全可以去定义‘不干正事儿、自暴自弃’，你当时是这么定义自己的吗？”

冯骥：“有时候可能你回很远看，你觉得那段时间可能也是一笔财富。但实际上我在那个时候是比较迷茫的，我觉得我好像还是应该随大流，我应该还是去考研。但那时候我迷茫在好像什么专业，我都不是特别强烈地想去做。所以这个时候如果有一个游戏出现，让你觉得我好像可以暂时忘记这件事情，它是有一定的麻醉的。”

董倩：“躲。”

冯骥：“逃避。但是其实那个时候，我仍然觉得最幸运的是我遇到一个好游戏。”

董倩：“好在哪？”

冯骥：“我当时真的玩进去之后，你会跟其他的玩家在一起。这些玩家其实跟现实中的社会里的不同的角色是很相似的。有人他要给你做衣服，有人要给你做武器，有人要采药，有人需要跟你一起战斗。这个事情中你会感到，可能你在现实中一个人租着房子孤独地准备考研，这个环境你会得到一些慰藉。”

董倩：“在那个时候你怎么理解虚拟世界和现实世界？”

冯骥：“可能是我在玩的时候，还是有种危机感。有天它会走到头，走到头的时候，你还是得跟父母去坦白，说我没准备考研，钱也玩光了，救救我。我那时候只觉得不能只沉迷，这个时候也许你还能学到点东西，或者做一点记录，有没有可能就可以让我尝试从一个工程学或别的角度理解它。”

不只是沉迷游戏，而是研究游戏为什么让人沉迷，那些笔记实际上让冯骥不再只是一个玩家，他在尝试着去理解游戏的底层逻辑。

冯骥：“终有一天弹尽粮绝了，刚好我有同寝室的同学，关系还是不错的。有同学愿意借我钱，也有同学在深圳，他愿意收留我在那住一段时间。”

董倩：“你怎么跟人家开口，说这钱我玩游戏去？人家借你吗？”

冯骥：“可以，我觉得真诚一点好一点。我觉得就老老实实说我因为玩游戏把钱花光了，现在考不了研了，我也不敢跟父母讲，你帮帮我，就是你先借我用一笔钱，有些同学还是能理解的。”

董倩：“借多少钱？”

冯骥：“借了八千块钱，挺多了，在那边待两三个月也问题不大。这时候我就觉得先给自己一周，我先投一投游戏行业试试。”

一周内，冯骥拿到两家游戏公司的录用通知。2005年，他正式入职游戏公司，任职游戏策划岗位，踏上了游戏开发的道路。

然而，两年后的2007年，冯骥在网络上发表了一篇万字长文《谁谋杀了我们的游戏》。文中他言辞激烈，称资本是“黑暗原力”，用“一个尚未被黑暗吞噬全部良心的小辈”来形容自己，用“路还很长，风还很邪，妖气正冲天”作为文章结尾，通篇表达了自己对于行业的失望。

董倩：“当时你写这篇文章的出发点是什么？”

冯骥：“我想象中游戏策划应该是想这个玩法怎么打动我，这个故事怎么打动我，这个表演怎么打动我。但实际上你的工作可能有相当部分是在讨论，一个游戏怎么才能有更高的流水，更高的付费率。当然那个时候写得还是有点青涩。”

董倩：“回过头去看，你怎么看当时的这篇文章？”

冯骥：“我其实挺庆幸那个时候把当时的想法记录下来，起码你是真诚的。有句话叫做‘身怀利器，杀心自起’，游戏是一个很锋利的东西，确实需要提醒。尤其做游戏设计的，自己或者说同行，这个部分是很容易陷入的。我今天看到它，我仍然感觉到它里面有一种赤子之心的。”

董倩：“没变吗？”

冯骥：“我觉得中间不敢说我从来没有摇摆过，但是今天到这一步，我仍然觉得大的面上，幸亏写过那样的东西。你再回头看这个，你还是会有一些触动，说原来当时你是这么想的，你今天变成一个当时你讨厌的人了吗？”

从第一家游戏公司辞职后，冯骥加入腾讯，成为一款西游主题游戏《斗战神》的项目策划，尽管《斗战神》前几轮测试都打破了腾讯自研产品的多项纪录，但因成本太高未能免俗地走上氪金路线。所谓氪金，指玩家在游戏内通过实际支付购买虚拟物品或服务，以获取游戏内的一些优势或增强游戏体验。最终尽管这一游戏有着丰富的剧情、角色，创新的战斗系统，但仍然无法持续，剧情止步于白骨夫人的篇章。因此，很多老玩家评价：“白骨之后，再无西游。”

冯骥：“那个产品虽然最后也许结果并不是非常成功，但是这些维度，是反复地被用户去称道，他们能感受到这个事情是靠谱的。所以一定程度促成了我们同样的团队，同样还是这些人，我们出来，我们肯定还是要把这个事情做好。”

离开腾讯前，《斗战神》团队推出带有自嘲性质的《就爱喷策划》系列短片，其中一个情节是冯骥因为游戏设计不好被玩家围追堵截，不得已离开腾讯公司，躲在一家废弃工厂艰难生存，但仍然被玩家找到并暴揍一顿。

现实中，2014年冯骥带着另外六个不甘心的《斗战神》老同事从腾讯离职创办“游戏科学”，继续没有走完的西行取经路。

董倩：“你在决定做这件事的时候，你脑子里最大胆地想我能做到哪一步？”

冯骥：“我觉得可能这点上我会有点特殊，我从来没有觉得这是什么问题。我们在给我们出来的游戏公司起名叫‘游戏科学’的时候，为什么它有‘科学’两个字？首先之所以叫科学，就是我们觉得这个事情是可认识的，它是符合逻辑的，甚至从本质上它应该是数学。而数学是可以学习的，尤其是打动本土的用户。那你其实还有优势，因为你更了解跟你相似的人。其实我能感觉到整个中国是很蓬勃地在去接近国际的水平的，当然也有中国制造的功劳。比如以前内存是很小的，那现在内存跟白菜一样，你就发现原来那个壁垒没有了。现在科技发达到这个程度的时候，实际上很多这种代差不用你努力就抹杀了。当中国这个产业一下子发展起来之后，带来很多变化。第一就是人才多了，水大鱼大。大很重要，这个规模和整个培养的人才、潜在的用户，这是一个巨大的优势。”

公司创立之初手游井喷，为了站稳脚跟，“游戏科学”先后推出了两款手游。收集到足够的资金以后，2018年冯骥毅然放弃了手游，转而制作他们梦寐以求的大型单机游戏，这就是后来的《黑神话：悟空》。和网游相比，大型单机游戏的开发，在资金、内容和技术上都有更高的要求，高投入意味着资金回报上存在着更多的风险。

董倩：“你费了这么大的劲，你为什么不找一个更赚钱的赛道去做？”

冯骥：“当时我们也有另外一个判断，就是中国的这个市场单机市场其实方兴未艾。大家是玩了很多国外的单机，但是真正本土题材、本土团队做得好的单机，寥寥无几。”

2020年8月20日，《黑神话：悟空》首个13分钟的预告片问世，一举引爆游戏圈，点燃玩家对国产大型3A级单机游戏的期待。

冯骥：“很多人觉得中国的游戏暂时不如海外，可能理解为技术上不如他们。有时候理解为因为我们没有这样产业的沉淀，这个时间是不可压缩的。也有可能觉得我们的用户就是欣赏不来那些东西。我当时其实是不太接受这些说法的，我觉得这不就是工业里的一个门类吗？它也无非就是做实验推导，然后我们尝试去重现，这样一个流程。”

为了制作《黑神话：悟空》，公司自建了一个扫描团队，在三四年里跑遍了全国一百多个地方，去扫描中国的古建筑以及中国不同的地貌，很多实景实物都作为扫描资产，放到游戏里以合理的方式去呈现。而这一做法，日后被证明赋予了这款游戏极强的文化色彩，使得它跨出游戏圈，形成了虚拟世界和现实世界的互动。

董倩：“你们做游戏的人，有魅力的游戏到底是什么？”

冯骥：“它不是一个公式，做了就是魅力，符合传统文化就是魅力，画面好就是魅力，音乐好就是魅力。我觉得它是在不断地老在一个维度尝试、试错，甚至你错两次，可能最后找到的这种分寸感，这个尺度可能是魅力。我们扫描了很多中国的这些古建这些文物，这些事不难的。”

董倩：“表面上硬件谁都能做。”

冯骥：“没错。”

董倩：“但是软件上就是能从85往上再升2分，靠的是什么？”

冯骥：“我觉得还是人，但这个人不是说因为我，或者因为我的这些可能跟我一起在做的同事，好像有什么特别厉害的天赋。当然我觉得肯定要有一定的审美或者说技术，但是可能更本质是因为我们在一起工作快15年了。我们出来的这些人，大概当时是7个人，这7个人到今天还在做同样的事情。”

2024年8月20日，《黑神话：悟空》正式在全球上线，首日在线玩家迅速突破百万，之后在多个游戏平台排行榜上持续登顶。

冯骥成功兑现了他们在首支预告片片尾对玩家们的承诺：“白骨之后，重走西游。”

董倩：“这里边你最喜欢谁？”

冯骥：“有一个叫‘马天霸’的角色，是一只马，它在每一关都会出现。”

董倩：“为什么喜欢？”

冯骥：“这个角色有变化，它在这个地方可能是一个想求别人帮忙的，到那个阶段它可能觉得这个妖王说得有道理，它又会投靠这个妖王。最后它会有一些觉醒，会觉得有一些事情还是得靠自己。”

《黑神话：悟空》诞生的过程是一只冥猴历经劫难后涅槃成神的传说，也是一群中国游戏人随波逐流后找回初心的故事。对于冯骥而言，游戏上线的这一刻意味着黑神话的第一段故事已经结束，未来还有更多的任务等待他去突破。

董倩：“有的时候所谓四两拨千斤，恰恰是这个文化上的魅力，能够让它身价倍增。就在这方面，未来如果想让它足够优秀，足够有魅力的话，还要做什么？”

冯骥：“我们做这个《西游记》，《西游记》当然是老祖宗非常精华的一个东西，也用了很多中国传统的留下来的这些文物古迹。另一方面，我觉得也不用狭隘地认为中国故事就只有这些，只要是我做的，不用在意它是不是一个日本的、美国的、欧洲的东西。我觉得中国故事不是中国传统、中国自古以来的故事，是中国人讲的故事。我用我的视野，我用我的价值观看你，我甚至比你理解得还深刻。我觉得这是一种大的自信，我们公司有一个对外的一个标语，就叫‘世界品质，中国故事’。”